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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世之心在出世之地:寺庙禅修的深度探索

发表时间: 2024-07-17 00:00

入世之心在出世之地:寺庙禅修的深度探索

2023年,杭州灵隐寺“丛林生活体验活动”。(灵隐寺官网/图)

“你是否愿意暂时关闭手机,卸下尘劳,在山间体验一段与心灵的对话?”2024年7月9日,杭州灵隐寺发布文章,招募23-30岁之间的年轻人参加“丛林生活体验活动”。活动将于8月举行,为期七天,全程免费,报名者要求身体健康、尊重佛法、保证不缺席且上缴手机。

次日早晨9:00,灵隐寺再度发文称,报名人数已满。得知消息时,25岁的文君诧异地连叹三次“我的天呐”。去年,她拖延了四天才发出报名邮件,最终入选。

一位灵隐寺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实之前几年(活动)一直都是有的,只是我们线上没有对外宣传,一般线下有人咨询我们会说一下”。

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发现,庐山诺那塔院、峨眉山报国寺普陀山普济寺成都文殊院等诸多寺庙都对外设有禅修体验活动。社交平台上,分享在寺庙禅修与感悟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住进寺庙”已然成为一股热潮。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12位曾体验过寺庙生活的年轻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有所求”,即寄希望于通过体验寺庙生活,依傍青灯古佛,让自己静下心来。

莫要带着社会角色来

住进灵隐寺前,文君对寺庙生活有一番想象:在一处安静的庭院,天刚好下着雨,窗外竹林葱郁,雨打竹叶发出声响,屋中人悠然自得地品茶。

“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在城市很少有这样的机会。”2023年7月19日,文君看到灵隐寺“丛林生活体验活动”报名推文,动心了。那段时间她刚裸辞,正好在杭州散心。

推文介绍,“丛林”实际上是禅宗寺院的通称,意为僧众和合一处,犹如树木从集为林。其中描绘的意境正符合文君的想象:清净身心,听风起叶落,暂别焦虑与忧愁。

禅修活动地点设在东阳天宝禅寺,是灵隐寺的一个下属寺庙,距离灵隐寺约两个小时的大巴车车程;寺庙坐落于半山腰,三面环山,周围植被茂盛。一位2023年参与活动的学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据他了解,这次丛林体验有两千多个人报名,最终只有六十多人入选。

在那一周的体验时间内,学员们被安排在4至 6 人间住宿,不被允许使用手机和其他电子设备,每日按组跟随法师行动,在早晚课之间,会穿插打坐、讲经、抄经、串佛珠等活动。

2023年,杭州灵隐寺“丛林生活体验活动”中,学员们在串佛珠。(灵隐寺官网/图)

那段时间,26岁的杨欣(化名)也在庐山诺那塔院进行禅修之旅。早晨5点半,天微微亮,一群人不言不语,在大厅内打坐,阳光透过寺院的古风玻璃窗照拂地面。这种场景,让她忆起幼时在外婆家的瓦房里住时,透过小窗射进屋的缕缕阳光。

来了这里,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社会地位,学员们统一互称“师兄”,清一色地身着宽松的灰白色禅衣,成为寺庙里修行的一员。僧人劝诫学员,莫要带着社会角色或者工作交际的那套习惯到寺庙里来,而是安静地感受自己。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接触打坐,没能跟上寺庙的生活规律,我按平时的作息(凌晨)2点才入睡。”杨欣说,清早学员们闭眼盘腿而坐时,常有困迷糊的师兄一边打坐,一边打呼。

经文晦涩难懂,杨欣至今也不明白上面的内容,诵抄经文时常跑神,就像上课开小差。“平时写字比较少,更多的是用电脑或者手机。”按照抄经流程,需先沐手,桌案摆放整齐,焚香默念法号,继而开经书、抄经、回想。这种时间变慢的生活节奏也让杨欣感到安宁。

在寺庙里的日子,并不如学员们最初想象般肃穆,他们抛向法师们的问题千奇百怪: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怎么办?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我该怎么跟父母相处?

杨欣还听过一个高中毕业生问法师,既然读书出来还是做社畜,那读书的意义是什么。法师不理解“社畜”的含义,上网搜索后惊讶道:“外面的世界这么恐怖,把人当畜生吗?那我不能给你开解了,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惹得众人哄笑。

傍晚6点多,学员们跟随法师敲钟诵经。杨欣开玩笑:“我其实很怕鬼,到了寺庙,这钟一敲,鬼都要被震碎了。但后来师父说,佛学是度众生的,不是帮我们对付鬼的。”

曾在崇福寺禅修过的林柯含回忆,这是她每日最喜欢的一个环节。学员们跟随法师在法堂集体唱《暮叩钟偈》,师父唱一句词,撞一次洗心钟,周边一片寂静,只有悠长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

自媒体助推禅修热

聊起进入寺庙体验禅修的理由,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12位学员中,有9位提到了“压力”与“焦虑”。他们之中,有常年承受高压的团队负责人,有自主创业失败的青年,有大厂裸辞的白领,以及面临学业困扰的大学生。

“我们没有双休,节假日也不敢外出。”作为一家头部物业公司的案场经理,杨欣电话24小时保持开机状态,只要自己负责的售楼部有突发情况,必须立刻赶到现场。工作需要,她租的房子也不能距离售楼部太远。

工作时间严重侵占了杨欣的生活。2023年大年初二,在老家过年的她临时接到通知,领导要“突袭”来访公司。“我马上从漳州开车到莆田,开了两个半小时赶过去,领导来转10分钟走了,真的很夸张。”

受新冠疫情影响,杨欣所在的公司效益下降,项目逐渐陷入停滞状态。身为团队负责人,摆在杨欣面前的不仅是员工薪资发放问题,还时常要与甲方讨价还价。“甲方可能花1块钱,却想要5块钱的东西,这给我压力特别大。”

“我的困惑是赔钱了,很直白。”曾在洛阳白云寺禅修过的任文华也讲起自己的故事。2021年,刚中专毕业不久的他与合伙人共同创业,结果在半年时间亏损上百万元。过去,他一直坚定地认为自己会成功。

“大家来这里都是为了放轻松,我来这里也想放轻松。”2024年4月,在雅安读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面临毕业论文和实习的双重压力,焦躁不安,索性参加了文殊院的禅修活动。在那里,他遇到了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有因为工作压力“头都快秃了”的律师,有遇到职业困境的学校管理者,还有学业繁重压力大的高校博士。

2024年春季,成都文殊院,学员们在诵经。(文殊院官网/图)

住进寺庙后,红尘中的失意者们会将各种困惑以提问的方式,向修行的僧人寻求人生答案。参加2023年灵隐寺的丛林体验活动时,文君在各个场合都能看到法师被年轻学员拦下来探讨人生。“我觉得师父们还挺社恐的,但只要被逮住,都会讲。”

“毕竟现在生活节奏很快,人会有很多思考,有些人想到寺院来静静心,调整心理状态或生活作息,还有一些人是纯粹因为对佛法有兴趣和对寺院好奇。”诺那塔院监院(主事)传化法师向南方周末记者补充,据他观察,年轻人到寺庙体验生活有多方面原因,不只关乎充斥着焦虑、内卷的大环境,还与时代观念变化相关。

在传化法师看来,如今年轻人是“饿不死的一代”,在满足物质需求之后,多了一层精神需求,向内探索成为常态。其次,当代年轻人的旅游观念跟模式也比上一代更多元,他们对传统文化的兴趣很浓厚,禅修也慢慢成为文旅的一环。

“禅修热”的出现,与发达的自媒体加速信息流转不无关系。以诺那塔院为例,传化法师称,该寺院此前从不主动对外宣传禅修活动,如今之所以成为网络上知名的禅修道场,一个重要原因是2020年有学员在社交平台上的分享火出了圈。

“可能是网络上关于禅修的内容较少,后来大家发现了想去探索,突然就火起来了。也可能这方面视频有流量,就连续有(禅修相关)帖子火。”如今,传化法师能敏感地感受到寺院的热度被自媒体牵动。如果某个时间段,诺那塔院的公众号突然大幅涨粉,大概率又有学员在小红书上面分享的帖子火了。

“随缘”选学员

“佛不渡30岁以上的人?”在灵隐寺发布2024年“丛林生活体验活动”报名公告后,很多网友对该活动限制报名者年龄提出质疑。

对此,2024年7月10日至13日,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灵隐寺文宣部门及该活动负责人,电话始终无法接通。但文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自己同期参加2023年丛林体验活动的,有不到23岁和超过30岁的人。“可能就是有缘吧。师父说,我们来参加这个活动有很多缘分,少一道都不可以。”

传化法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灵隐寺要求相似,诺那塔院的禅学活动主要针对年轻人,实际报名最多的也是年轻人,且以女性为主。

传化法师称,诺那塔院早期对学员的年龄限制较严,一些人反映为什么年长的人不能参加禅修营,于是塔院将年龄逐步放宽,四五十岁也能参加。他解释,禅修活动主要针对年轻人并非年龄歧视,而是方便讲课与控制风险。

老年人更易出现慢性疾病,也需考虑能否适应集体生活和长久打坐盘腿。另一方面,用学员听得懂的话讲解佛法,需要法师从共鸣点切入,在这种情况下,针对特定年龄段人群会利于讲课。

近几年,诺那塔院举办禅修活动的频率逐年增加,因为“太多人想来了”。传化法师介绍,该寺院自2001年开始对外举办公益禅修活动,至2007年每年举办一期,后来增加到一年两期。2020年的学员分享出圈后,网友热情越发高涨。2023年,诺那塔院每个月办三期禅修活动,共举办23期,全程免费。

2023年国庆假期,诺那塔院的禅修报名公告发布后,当日就收到三千多份报名表,是至今为止报名数量最多的一次,但录取率极低,最后只选中六十多份发送录取通知。“我们只能住那么多人,最终能来就五十几个,因为还有临时有事来不了的。”

传化法师曾向媒体解释过选学员的标准,“不可能每一份报名表都看,太多了,根本看不过来。报名后台会呈现10-15个,随机点开两三个,你感觉他态度很真诚,那我们一般会录取,剩下的就批量拒绝掉。我觉得这个随缘好一点点。”

为规避报名人数过多,诺那塔院将报名期限设在一天之内,早上8:00开放报名通道,下午4:00截止。非节假日的每期禅修班,都能在发布报名公告当日收到1000份左右的报名表。

到了2024年,考虑到义工和法师们的承受能力有限,诺那塔院将公益禅修活动调整为一月一期。

各寺庙对报名者的筛选方式也不相同。在2024年4月参加文殊院禅修的一名学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文殊院在录取时会有固定的男女比例要求,接近1:1。“我们这一届学员是150人,听说当初有六千多人报名。”

“出了寺庙,真正修行才开始”

“我已经四天没有精神焦虑了。”四天的禅修活动结束,文殊院为学员举办欢送会时,一个女学员突然大喊。

学员终究要从寺庙的慢生活里抽离出来,回到喧嚣的城市生活。“出了寺庙,真正的修行才开始。”杨欣回忆,庐山诺那塔院的禅修活动结束后,她徒步到庐山景区搭乘大巴车下山,迎面而来的是人头攒动的游客。挤进大巴车时,小孩吵闹、成人抢座,喧嚣一齐涌过来。

“那个冲击力特别大,我接受不了。”杨欣甚至生起转头回寺庙的冲动。

步入原本的生活轨道后,尽管杨欣想保留打坐习惯,却15分钟都难以坚持,作息恢复到晚睡的状态。

杨欣坦言,生活带来的困惑,并没有因禅修而完全消解,但好在心境有所改善,“活在当下”的理念像一颗种子埋进心里。“云雾其实被拨开了,看得更透了。会问自己,你顾好今天的呼吸了吗?饭吃好了吗?觉睡好了吗?你没有做到这些,为什么要去谈未来,要想过去?”

2023年,杭州灵隐寺“丛林生活体验活动”中,学员们在打坐。(灵隐寺官网/图)

福州厚山道院的道长郑建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4年3月,厚山道院也对外发布了免费体验活动,陆续有几十名年轻的游客前来体验。道观也曾组织引导来者通过站桩打坐缓解焦虑。游客们在离开后,往往因忙碌难以坚持。

“年轻人都是想去静静心,但并不一定能起到静心的作用,寺庙、道观里面也有纷争,甚至有些比社会还复杂。”郑建松提到自己在社交平台浏览的帖子,一些大学生反映曾在寺庙和道观上当受骗。据其观察,一些寺院、道观也良莠不齐,不全然是大众带着滤镜想象的模样。

当禅修在网络上有热度以后,想模仿寺院禅修经验的创业机构也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另一家知名寺庙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有不少企业团队来请教举办禅修活动的经验,包括主打颂钵疗愈、身心灵疗愈等项目的培训机构,“有的还蛮贵的,其中也有不少骗局,因为他们自己都没弄明白禅修是什么。”

杨欣感慨,不论是寺院禅修,还是瑜伽冥想、颂钵疗愈等其他放松方式,都是年轻人想回归到最自然的状态的体现。“如今网络世界过于发达,人类每天接收的信息可能是古人的几百倍,身体没办法承受住这么多,所以容易内耗,精神每天都在代偿身体。”

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参与禅修活动的学员们真正追寻的,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片能释放自我的空间。

20岁的林柯含向南方周末记者分享了一个故事。她在崇福寺禅修时遇见一位刚被裁员的师兄,倾诉自己与父亲双双被检查出身体疾病,压力难以承受。“当时我们和她夜聊,都聊哭了,这种事情每个人都可能会经历。”在那里,林柯含听到的许多心事,都是师兄们平日与熟人不会谈起的话题,原本陌路的学员们彼此安慰,一起排解压抑情绪。

在寺庙禅修的最后一晚,林柯含与一位三十多岁的师兄不忍分离,两人凌晨三点跑去大殿拜佛,坐在寺庙门口听《天空之城》,四周一片漆黑。林柯含也想像这位师兄一样始终保有童心,“希望我以后长大了,不会变成很无聊的大人。”

(南方周末实习生李翊宁对本文亦有贡献)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符怡婧 金晶

责编 谭畅